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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他动作,险些要本能地将匕首扎进他的气管,幸好他手掌上的东西让她及时稳住了手。看着那几块枫糖,女孩银紫色的眼睛露出疑惑神色。

    “你挑一块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染海想了想,飞快从夺洛手中抓起一块枫糖。他伸手接过她选中的那块糖,塞进自己嘴里,使劲咬碎。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,仿佛怕他玩出什么花样。他把手掌向她面前递了递,染海谨慎地从中选了一小块,犹豫着放进自己嘴里。浓甜焦香的味道像是把她吓了一跳,眼睛睁圆了,又立刻微微眯了起来,弯弯的,像两泓盈满月光的泉。

    “你是谁?你来干吗?”她嘴里塞着糖块,说话有些漏风,握匕首的手却毫不动摇。

    “马贩子雇我来照顾牲口。”他笑了。

    染海满脸狐疑地打量他,却不说话。

    夺洛站起来,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土,顺手提起马厩角落的干草叉,铲起一大蓬麦草。

    “天亮前我得把马料都备好,这糖是哄马用的。马啊,跑得越快,脾气就越坏,一天不喂糖吃,就得挨它的咬。”他促狭地瞥了染海一眼。

    女孩听出他是在指桑骂槐,气得耳郭都红了,却又不能发作,只好恨恨把已然无用的匕首收回靴筒,在草堆上坐下。

    “以后别再这样了。”夺洛把麦草送进马槽,一面漫不经心地打个呵欠。

    “别再怎么样?”染海的眉头困惑地拢起。

    “别再从家里偷偷拿钱买马了。”“我没有!”染海跳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才几岁?哪来的这么多钱?总不成你阿爸是个汗王吧。”夺洛讥讽地弯起一边嘴角。

    染海瞪着他,像是就要笑出来了,却又努力忍了回去:“我阿爸是个铁匠,各部的汗王和尔萨们都喜欢买他打的战甲。”夺洛笑了笑:“难怪一个小姑娘买得起这么好的马。”染海忽然愣怔了,盯着夺洛:“你怎么知道我是我是”他戏谑地扬起眉:“怎么知道你是个小姑娘?男人的头发里是不会有豆蔻和月桂的香味的。”“我把头发上的香膏洗掉了。”染海唇边有冷淡的微笑,她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“聪明的姑娘。”夺洛自嘲地笑了笑“我的人还在外头到处找穿银甲的男人,难怪他们一无所获。”“我不是聪明,我是太蠢了。我想让我的穷小子早点了解父汗的脾气,有朝一日他们相见,父汗可能就会喜欢他,愿意把我嫁给他结果却差点害了父汗的性命。”夺洛轻轻摇头,却没有撤开手中的刀:“放下你的刀。我有三个最善战的近卫,你只有你自己。”染海盯着他,双眼锐利清湛:“放下刀,然后眼看着你去杀我的家人和族人吗?我不会永远都那么愚蠢的。”“染海”染海恨这个声音。许久以前,他们曾在夜晚的草原上纵马奔跑,秋天的银河深静广阔,苍穹如洗。飞驰中风声呼啸,他说了些什么,她听不清。他笑着拨开她的鬓发,俯在耳畔,又说了一遍。那声音至今未变,让她想起那些修长的手指曾经如何缱绻地抚过她的银发。

    “别那么叫我。”染海左肩一斜,燕翼刀随之倾侧,夺洛的刀锋上仍吃足了力,一下子便落了空,顺着燕翼刀的刃背滑开。女孩伏身向前,弯刀如电弧扫向他的小腿,却被忽然扎进地面的骑枪阻隔,那是她父亲额尔济的桦木长枪。染海像遭到伏击的野兽一般抬头,看见黄头发仍保持着掷出长枪那一瞬的姿态,默不作声地盯着她。

    染海没有费劲去收回卡在枪杆上的燕翼刀,而是猛拧刀柄,让刀背绕着自己的腰转了个巨大的圆,枪杆被应声削断,原本收在肘后的另一侧燕翼已斜斜扬起,直逼到夺洛胸前。她无法再分出任何精力去提防其余的三个人,一旦他们加入战斗,她必然会处于劣势,唯一的胜算就是快。染海竭尽全力攻击,夺洛节节后退,每一次与厚背窄刃的燕翼刀交击时,他单薄的弯刀都在颤抖。

    让他死吧。让那些记忆都进坟墓吧。

    燕翼翻转,长刀变成了一轮金属的旋风,轮番向夺洛步战轻甲的薄弱处劈刺,刃口逐渐染上了刺目的红。染海胸中涌起了胜利的狂喜,但那喜悦又疼痛地啃噬着她的心。

    快点,再快点。只要他从世上消失,一切就结束了。被欺骗、被利用、被轻忽、被丢弃的那个染海也会跟他一起死去,仿佛从不曾在世间出现过。

    她甚至没觉察到已经有人自身后靠近了她。那人步履柔软灵巧,像影子似的尾随着贴上来,一拳猛击在她眼角。

    那力量太大,一瞬间她盲了,眼前昏黑缭乱,燕翼刀脱手坠落。身后的人一手捏紧她的下颌,强迫她仰起头,另一手扳住了她的肩,两手只要交相施力,她的脖颈就会如一支芦苇般折断。

    那人说:“你们走吧,别浪费时间。我一个人就能对付她。”“别小看她。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和另一个男孩一起杀掉了一整群狼,一百个成年男人里九十九个都办不到。”夺洛退后几步,喘息得有些狼狈,黑衣上逐渐浸润出几处比底色更加深暗的黑。

    “吾王,我比一群狼还难缠呢。”血人露出微笑“您有什么吩咐?”夺洛深深凝视着眼前的女孩,他的眼眸蓝得骇人,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。

    在这座王帐铺陈华丽的四壁之外,一场鏖战正在发生。更远处,环山以东相隔百里的雪夜中,还有十万老弱妇孺在战栗着等待。她们把父亲、兄弟和刚成人的儿子都交给了他,那是七万条性命,在刀剑下会流血,会死去。

    “你还在犹豫什么?反正从一开始就全都是假的吧!”染海的声音已不像是人声,而是如同撕裂布帛般的绝望声响。

    刹那间,夺洛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洗成了空白。

    当初结识染海的时候,左菩敦的汗王之位还属于他的异父长兄戎哲。戎哲是个暴虐而难以捉摸的人,骨子里有一种嗜血的勇武,婆多那王萨拉班也好,其朵里王叶塞提巴塔拉也好,他都不放在眼里,唯独对额尔济有三分忌惮。如果能得到额尔济的某个女儿,夺洛的安全就能多一分保障。娜斐还年幼,总是陪伴在母亲身边,难以接近,只有无拘无束的染海是最合适的目标。

    他们的相遇,本来就是他为她编造的谎言。事实如此,也理当如此,他对此从无怀疑,也从未当真思量过。可是那些记忆骤然而至,纷乱,琐碎,却又鲜明痛楚,仿佛是有人在脑海里踢翻了一巢毒蜂,营营扰扰狂乱飞撞。

    他想起他把一只草叶子编的蚂蚱放在女孩儿的手里,轻轻一按蚂蚱尾巴,它便从手心蹦了出去,落入草丛消失不见。她吓了一跳,又笑起来。那天风和日好,越过她的肩头,他看见绵延百里的晴翠草原。

    是假的吗?那年春天,她和他站在碧绿的海子边上打水漂玩儿,石片像鸟儿般轻盈飞远,点开一列涟漪。她赢了,乐得满脸绯红,抱着他的颈子直跳。

    是假的吗?她在山坡上的野苹果树下等他来,等得倦了,便倚着树干沉沉睡去。他赶到的时候,粉白如雪的残花已落了她满身,拴在一旁的白牝马正伸过脑袋,悄悄舔食花瓣。

    那也是假的吗?过了良久,他开口了,声音低微,似乎根本不愿被人听见:“别让她走出这座大帐。”血人歪了歪头,略作思索:“这没问题。只是我不敢保证不伤着她。也许还伤得挺重,或者弄不好”夺洛打断了他,重复一遍:“别让她走出这座大帐。”血人承诺道:“好。”臭手从背后抽出一支箭,往钢镞上吐了口唾沫,撒上火芒粉。黄头发将门帏撩开一道细缝,朝外张望片刻,向臭手勾了勾手指,示意他过来。

    “走吧?”臭手侧身藏在门帏后,试着开弓搭箭,再次瞄准空场上的篝火“快点,风向正好。”夺洛张了张嘴,像是才想起终于无话可说了。

    黄头发跑过来,沉默却强力地将他拽向门口。

    箭已离弦,再不走,就会被困死在王帐里。夺洛慌乱回头一瞥,看见她正看着他,一瞬不瞬,脸颊上明晃晃扎眼的两道泪痕。他知道,这就是他所能见到的她最后的模样。

    下一刻他已冲出帐门外,火光骤然膨胀,像是要把四周的营帐吞没,额尔济的士兵们在惊慌地叫喊。夺洛和近卫们一同低身急跑,再次闪进营帐背后的阴影中。

    王帐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宁静。染海不呼救,也不挣扎,在血人的怀里像是化成了石像。

    血人伸长拇指,擦去了染海腮边的泪,饶有兴趣地低头看她:“看来你的胆量也没多大啊。他还说你杀死过一整群狼呢。”“他说得不对,不是一整群。”染海下颌被牢牢钳住托高,无法动弹,只能从眼角睨视他,浓密的银色眼睫上闪着湿润的光“我和阿拉穆斯遇见狼群以后,就骑上马拼命地跑,把狼群引到沼泽地深处。好多狼陷进了泥潭,剩下的十几条踏着同类的身体,还是要朝我们扑过来。两个人无论如何杀不掉一群狼,我只有和他背靠着背,杀一条,再杀一条,一直到杀光为止。所以,你”血人的右肘弯骤然痛麻,不由自主放开了染海的下颌。如一阵疾风,他怀里的女孩轻盈旋身,左拳撞脱他肘关节的同时,右肘已击中他的左肩窝,迫使他松开左手,她的肩膀也自由了。

    她从他的钳制中脱身离开,重新提起燕翼长刀,摆开进攻架势:“你就是今天的第一条狼。”血人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,皮肤裂开几道短而深的口子,那是因为女孩双手精细银甲的关节之间藏着锐利钢刺。

    诧异过后,他又笑了,轻轻拗了拗交叉的十指,骨节一阵喀喇喇脆响,做好了迎战的准备:“如果你是我们左菩敦部的阏氏就好了。真可惜。”“不稀罕。”少女的唇边掠过一丝笑,那是勾勒着悲哀与桀骜的弧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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