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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槿妹!”林枢打断她,“我绝不会让你去镇海冒险的。你就乖乖跟着严大侠一起——”看端木槿似乎要争辩,他摇头制止:“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。槿妹,你待我的心意,我很明白,我待你的心意,你又岂能不知?镇海疫情严重,你的身子还未痊愈,即使你不为自己的安全着想,我却不能不为你担忧。我若时时刻刻挂虑,怎能专心治病?你去了,非但不能帮我,倒还成了我的负担。”

    端木槿愕了愕,垂下头来。

    “槿妹,”林枢握着她的手柔声道,“我把话说重了,但你是明理之人,一定明白我的意思。只要我们都各自保重,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,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一起研究医理药性,不必急在此刻。”

    端木槿只觉眼眶一热,泪水就要滑落,咬着嘴唇忍住了。抬头瞥见林枢目光灼灼,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,禁不住双颊火烫,轻啐了一口道:“谁答应几十年和你一起研究医理药性了!难道不用吃饭睡觉,就只对着医书么!”

    “当然不会只对着医书。”林枢笑道,“也得种几亩薄田,养几只鸡鸭,我得上山砍柴,你要生火做饭。凭我们这样只晓得治病救人,多半也不会发财,可能过着三餐不济的日子。衣服也打满补丁——啊,我知道槿妹你替人动刀缝合伤口的本领了得,就不知道缝衣服的本事怎样呢?”

    端木槿羞得连脖子都红了,捂着耳朵道:“胡说八道!我不听!我不听!”

    林枢见她如此,眼中的笑意更深了,轻轻拉下她的手来,合掌握住,又顺势一拉,就把端木槿拽到了自己的怀中。端木槿先还挣了两下,但是林枢紧紧拥着她,她只觉得全身酥软,心中更是甜蜜万分,于是便不再动作,合上眼,静静和心爱的人依偎在一起。

    谁能想到,如此乱世,如此磨难,让误会重重的两个人能够找回当初两小无猜的依恋?端木槿真怕自己一睁眼,发现是黄粱一梦。

    不过,门外严八姐等人有了响动。她和林枢连忙分开。原来是众人要出发去营救冷千山了。少不得和林枢又有一番计议。待他们走后,林枢才又回来陪伴端木槿:“若是今晚顺利救出冷将军,明日你们就可以启程去与程大人回合了——槿妹,你还是早些休息。路途奔波,需要保存体力。”

    那便是说,明日林枢就要奔赴镇海,与他们分道扬镳?端木槿很是不舍,摇头道:“林大哥,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……不如,你跟我说说……不归谷的瘟疫?大家集思广益,总好过日后各自钻研。”

    “偏偏这时候来想这些费神的事?”林枢皱眉道,“这么多年我都没想出医治的法子,难道咱们一晚上就能想出来吗?”

    “我就是……”就是想和你多说说话——这是端木槿心里想的,可却不好意思说出来,噘嘴道:“不试试怎么晓得?再说,当年你和我爹说起不归谷的经历,那时候我年纪还小,很多细节听得半懂不懂。如今我也算是见过无数病症的大夫,说不定就能和你参详出治病的法子呢?方才那个水蛭给药的主意,你不也说不错吗?”

    “你何止是见过无数病症的大夫,你是东海三省的名医、女菩萨!”林枢笑着在床边坐下,把当年之事娓娓道来。

    端木槿细心聆听,也不时询问,分析症状与药物,又举出自己在各种医术典籍中所见到的类似病症。林枢也都一一回应了。有些冷僻的书籍只有端木槿看过,而另一些孤本医术则只有林枢读过。两人且说且讨论,不知不觉已经夜深。端木槿被倦意侵袭,再也支持不住,终于沉沉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待她醒过来,已经身处摇晃的马车之中。惊了惊,撩开车帘向外望——只见驾座上扬便催马的正是严八姐。而冷千山就坐在他的身边。不由又惊又喜:“冷将军!他们把你救出来了!”

    冷千山回头——在天光下,他面上的憔悴之色更加明显,可是精神却比在地牢好了许多。冲端木槿笑了笑:“多亏了端木姑娘,我才能够脱身。再在地牢里关几天,不被樾寇害死,也被刘子飞气死了!”

    “昨夜还顺利吗?”端木槿问。

    冷千山点头:“很是顺利。”

    “除了刘子飞!”旁边一个骑马的汉子插嘴——原来刘子飞贪生怕死,昨夜竟哀求冷千山将其一并带出揽江去。为免他大吵大闹引起卫兵的注意,严八姐等人唯有将他打晕。

    众侠士都不齿此人的言行,嗤笑道:“刘子飞那草包,让人看着就想打他几拳!昨夜还打得少了。真不知道樾国怎么会让这样一个家伙当上将军。难道樾国上下就没有人材了吗?”

    “玩笑归玩笑,诸位切不可轻敌。”冷千山正色道,“刘子飞也樾国的老将,战场上十分骁勇,当年樾国开疆辟土的时候,他也立下了汗马功劳。哪怕是去年打下郑国,正面战场也都是刘子飞在作战。玉旈云虽说是一路治水、抗疫赢得了民心。但依我看,这只不过是场面上说的漂亮话。樾军东征胜利,刘子飞功不可没。玉旈云大部分的时间似乎都在缠绵病榻——是不是,端木姑娘?”

    他提到这个,端木槿就想起自己亲手结下的孽缘种下的恶果,感到后悔万分。

    不过,冷千山本意并不是责备她,只顺着自己的话题说下去:“刘子飞这样一个人物,武功谋略不输我楚国任何一位将帅,却落到今日的境地——被自己的军队关押,只能等死,甚至要求助于敌人。这是怎样生不如死的境地?这都是因为玉旈云算计了他。所以各位想一想,玉旈云这个人有多么可怕。”

    众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——侠士们即使没有和玉旈云正面交锋过,也知道她几次逃过楚国武林人士的劫杀,更知道她在大伙儿的眼皮底下穿过楚国去到西瑶。严八姐在江阳活动了一段时间,晓得玉旈云去了一趟海龙帮,出生入死之后,收服了一群身怀绝技的海盗,而正是这群人,潜入楚国,炸毁了揽江的城墙与库房。端木槿更加了解——玉旈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,可以和自己最厌恶的人联手,也可以伤害己身来打击对手。赵王一党栽在她的手里。刘子飞也掉进了她的陷阱……

    不过端木槿也知道,玉旈云先天不足,后天又缺乏调养,一次又一次重伤重病,已经使她的身体越来越差,不晓得还能撑多久。且还有林枢在她身边,伺机行刺……念及此,又想到昨夜尚有话未曾问林枢:他这样离开了揽江,万一日后玉旈云问起来,可要如何敷衍过去?还是他已经放弃了继续潜伏在玉旈云身边的计划?

    于是又向左右张了张:“林大哥呢?”

    “林大侠已经连夜赶到镇海去了。”严八姐回答,“他听说那边疫情严重,不想多耽搁片刻救人的功夫。见咱们救了冷将军安全归来,他就出发去镇海了。”

    已经……走了?端木槿怔怔——是啊,可不是已经走了么?他说,会跟他们分道扬镳的。现在自己和严八姐一行可不就是在赶往南部谷地的路上么?林枢当然早已经奔赴镇海!可是他竟然没有和她道别。没有叫醒她——也许是特意选在她睡着的时候吧?不想再给她哀求“一起去”的机会?还是避免了话别,也就可以将未来所要面对的艰险轻描淡写,免得彼此担心?心里难免有许多的怅惘。

    但众人却并不知道她和林枢的关系,以为他们不过有些同门之谊,此时既然提起来,就对林枢交口称赞,说他大仁大义智勇双全,实在值得敬佩。“医门之中出了个端木平,实在是把所有大夫的名声都搞臭了了。”一个侠士道,“幸亏还有端木姑娘和林大侠,一心为国为民。若不是有他们,只怕我今后见到大夫就想要远远的绕路而行,听到‘神农山庄’这几个字,则更加要倒足三日胃口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少两句吧!”严八姐打断,“端木姑娘的伤还未好,咱们长途奔波,还是让她休息吧!”

    “我已睡太久啦。”端木槿摇头,“倒是冷将军看来疲累得紧,不如换冷将军到车里来歇歇。”

    冷千山待要推辞,但严八姐瞧他那模样的确疲乏万分,便停下车道:“冷将军是该多保重。咱们还得继续跟樾寇斗下去呢!”这样,冷千山也只好接受了,和端木槿换了位置。一行人又继续向南驰去。

    端木槿感受着马车的颠簸,看着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——满目疮痍的村庄远去了,迎来一片树林;不久,树林又被抛在身后,路旁出现另一处鬼城一般的村落;然后这村落又消失在烟尘中,盛夏茂密的树林扑面而来……如此往复,又过了河,翻越了山坡,她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两军前线越来越远。正慢慢接近程亦风带领军民们潜伏的地方。

    一个只有同胞,没有敌人的地方。在那里,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施展自己的医术了。她一定要不负林枢之所托,做好一切防疫的措施,把怪病挡在山谷之外。

    “严大侠,你们两次出入揽江城,没有接触到什么病人吧?”她问,“这疫病凶险,若是大伙儿接触了病患,或许得吃些预防寒症痢疾的汤药才是。”

    “端木姑娘放心。”严八姐道,“知道揽江有瘟疫,林大侠一早已经叮嘱过我们,所以我们在揽江都远远地离开病患,连水也不敢喝一口。”

    “可不是!”旁边一人也插嘴道,“我昨晚肚子饿得直打鼓,看到乔家大宅厨房里有那么多吃食,却碰也不敢碰。这样也好——樾寇处心积虑从咱们这儿掠夺了许多粮草,现在只怕他们也不敢吃喝。不吃,饿死,吃了,病死。哈哈!”

    “等他们都病死、饿死,咱们就可以收回揽江城了。”另一位侠士也笑道,“不过,到时候还要费一番功夫去收拾呢!也不晓得邪毒会藏匿在哪一个角落里,说不定得把揽江城一把火全烧了,才能彻底杀死怪病。啊呀,那还不如现在就一把火烧了揽江城!”

    “你现在去放火,那城里的人还不全跑出来了?”严八姐道,“那些尚未染病的,一拥而上朝你扑过来,你能应付得了?还是不要节外生枝,回去跟程大人汇报,再商议下一步的对策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就是说说嘛!”那人道,“揽江城里的人死绝是迟早的事——就算不死绝,人心也散了。只要罗满病死,看他们还能撑多久!”

    “罗满病了?”端木槿一惊。

    “是啊,昨夜咱们去的时候见他被人抬着走,走一路吐一路,臭不可闻呢!”那个侠士道,“嘿嘿,也许等咱们见到程大人的时候,罗满就已经病死了。樾寇作鸟兽散,咱们就可以收回揽江城。”

    “可不是!”另一个也插话,“最好樾寇吓得屁滚尿流逃回河对岸去,也把瘟疫带过去,东海三省死个绝,连玉旈云也死了,那就大快人心!”

    他们嘻嘻哈哈,笑声一路。端木槿的心里却蒙上了一层阴影:罗满染上疫病。虽然是敌军的将领,但他从不曾负她。无论是当初在乾窑共抗瘟疫,还是后来在江阳经营惠民药局,抑或是这几日在揽江,即便挑明了敌对的立场,他也一直对他彬彬有礼,信守对她的每一个承诺。如今,他染上了怪病,只怕撑不过三天!

    他们的最后一面——他那悲苦与无奈的神情,还深深烙印在端木槿的心中。没想到,就要这样永诀了。

    那又如何呢?她提醒自己,他们本就是要永诀的!他可能会战死沙场。她也可能会死在樾寇的乱兵之中。即使都侥幸在眼下的这场战争中存活,还会有下一场战争,再下一场战争,没完没了。就算都没有死于战乱,也分属不同的国家。到老死的那一天,也不会再见面。她不会再请他指挥士兵帮忙防治疫病,他也不会扛着口粮和药材出现在她医馆的门口,或者卷起袖子帮他挑水劈柴煲药熬汤。

    是这场永无止尽的战争让他们没法继续做朋友。

    她咬了咬嘴唇:她恨这场战争!

    如此一路南奔,不觉过去了几个时辰的时间。马车又在一个无人的村庄前停下,严八姐说,还有至少一天的路程,今晚须得在这里休息了。

    一行人便来到一间较宽敞的农舍。和昨日临时落脚的那间相仿,这里也只有也残破的家私什物。院子里有一口水井,但已经被乱石堵死。严八姐就和一位侠士去村外的溪流取水,另外两名侠士则寻木料来生火。虽然这里离开揽江已经很远,他们还是谨遵林枢的教导,生冷之物绝不入口。是以,大家长途跋涉饥肠辘辘,还是等到清水打来,用一口破锅在火上煮开了,把干粮丢进去煲成了一罐糨糊似的饭,才敢送入口中。

    冷千山毕竟受理不少折磨,新伤旧患,有几声咳嗽。端木槿本想出门去寻些草药来,但他谢绝了,说自己还能撑几日,一切待到与程亦风会合了再说。大伙儿便各自休息。男人们都在厅堂里。端木槿是唯一的女子,便在内室的榻上安睡。

    她在马车上摇晃了一整天,浑身都酸痛难当,一躺下就沉沉睡去了。不过,到了后半夜又醒过来,见到月色皎洁,屋内一片银白。而外面的院子里又传来严八姐和那三位侠士的笑语声。

    她走到窗口看,只见四人正在院内饮酒。严八姐端着碗笑道:“可真有你们的,竟然把酒藏在这里!”

    那三人都嘻嘻而笑:“当时撤退走得急,程大人说了,只带细软粮草等必须之物,其他都要销毁。王家庄可是出了名的酿酒之地,这么多好酒都要被打烂,何其可惜?咱们弟兄仨才悄悄藏了几坛。这些日子,大家嘴巴都淡出鸟来啦,今夜可要解解馋。”

    “要是被程大人知道了,看他怎么收拾你们!”严八姐佯怒,但也喝了一大口。

    那三人都笑:“严帮主你别假道学。程大人能怎么收拾我们?他自己也喜爱美酒佳酿——他有一次亲口跟咱们说,当年樾寇攻打凉城,满朝的狗官都逃跑了,本来他也应该逃,只不过喝醉了,酒醒之时已来不及离开凉城,只好硬着头皮想办法和樾寇周旋。哈哈,你想,这样的程大人,怎么会怪咱们藏了几坛酒呢?他要是听到揽江城瘟疫横行连罗满都快要病死的消息,只怕会跟咱们一起痛饮一场呢!”

    严八姐持碗而笑:“这疫病如此凶狠,看来咱们真的有可能兵不血刃夺回揽江来。只不过我很是担心镇海那边,不知向将军是否安好。”

    “吉人自有天相。”一个侠士道,“向将军为国为民镇守边关,怪病瘟疫这种邪魔外道见到他都要退避三舍。像罗满这种蛮夷匪徒,其身不正,自有天谴——否则怎么疫病在揽江爆发没两天,他就已经染上了?哈哈,这叫天谴!”

    “对,我也觉得这是老天相助!”另一个侠士道,“那个从镇海来的人,林大侠问他镇海的情形,他也只说县城许多人染病,大营就不晓得——你们想,如果大营出了事,早就传出来啦。可见向将军康健着呢。再说,林大侠也已经赶到镇海去了,有他在那里,还有什么病治不好的?他不是说,这是他十几年前就见过的疫病吗?”

    “没错!”第三个侠士也道,“我越想越觉得是老天爷带了这场瘟疫来帮咱们消灭樾寇——你们想,这病外洋舶来,偏偏就传到镇海。镇海那里的病患又偏偏回了乡,不早不晚,在死前被咱们撞上,让林大侠认出这种病来。他也晓得这病如何传播,才让咱们连夜把尸体给弄进揽江城里,污了他们的水源……虽然林大侠机智勇敢想出这妙计,也要靠老天成全嘛——樾寇这次必定有来无回!”他说着,举起酒碗来,和严八姐等人碰了,一饮而尽。大伙儿都抚掌大笑。

    房内的端木槿却好像遭到五雷轰顶。是林枢故意把疫病带进揽江!为了消灭敌人!

    她一时不能动弹,又感到双腿发软,便倚着墙壁慢慢滑坐下去。暑天里,地面却是一片冰凉的。那凉气从她的手心一直凉到她的骨子里去。

    昨夜,她还在和林枢讨论着如何医治这可怕的疫病。林枢细说了不归谷的经历,以及他对这病症呕心沥血的研究——他知道这病的传播途径,所以知道预防的方法,当然也就知道怎样可以让人感染——邪毒藏匿于病人吐泻的秽物之中,一旦污染饮水和食物,便可迅速传播开去。在他和她讨论着这些的时候,他对自己在揽江的所作所为只字未提。

    也许他想要说的。

    祖师爷他老人家没经历过这样的国破家亡的惨剧。若是他和你我有一样的遭遇,说不定,留下的教诲也大有不同。槿妹,你说是不是?

    林枢的这句话响着她的耳边。她当时以为,这话的意思是,祖师爷也会允许他们不去救治敌人。但林枢的意思可能是——祖师爷会容许他们去杀害敌人。林枢岂不是之前就已经这样做了吗?蒸熟雄黄,企图毒死玉旈云!

    端木槿不是已经接受了这种做法吗?不是也暗暗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儿结果了玉旈云这个大魔头吗?

    那么为什么,听到揽江疫病的真相,她会这样震惊,这样……心痛?

    真的,她的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,痛到无法呼吸。好像回到了她被萧荣偷袭的那一天,白刃贯胸而过,跌入池塘,碧幽幽的水从四面八方压向她,让她窒息。

    那一天是林枢救了她。

    现在呢?谁来救她?林枢去了镇海了,去那里救护病患,抗击瘟疫。

    她呢?她应该按照计划,和严八姐等人南下与程亦风会合,休养生息,静待重夺揽江的时机——林枢已经制造了这个时机。那以后,待樾寇败退——或许,疫病蔓延去北方,再替他们杀死一些敌人,狠挫对方的士气,让其未来几十年都不敢再挥师南下——若那样,她和林枢可以相携去一个平静的地方,实现他们昨夜带着羞涩又带着甜蜜所计划的梦想。

    这不是很完美吗?但为什么,她如此痛苦?痛不欲生?

    她在冰冷的地上坐到腿脚麻木。不知不觉,月色已经被血红的晨曦所取代。那变幻无定的红光让她瑟缩了一下,起初,竟疑心自己是坐在血泊中的,直到感觉手背上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,她才从迷梦中惊醒——是一只老鼠正从她身边爬过。

    她惊得急忙甩手。而那丑陋的畜生反倒好像不怕人,被丢到角落里,还瞪了她一眼,仿佛在说:你比我好很多吗?

    老鼠身上的虱子,是引发乾窑瘟疫的罪魁祸首。那时,樾军的军医发现了,把带病的老鼠当宝贝一样豢养起来,还自鸣得意地向玉旈云献计——只要有了这些畜生,从此攻城掠地,所向披靡,不费吹灰之力。但是玉旈云做了什么?她拔剑,砍了军医的脑袋。

    狠毒如玉旈云,也没有依靠传播瘟疫来达成目的。诚然,玉旈云是个军人,她手中有武器,麾下还有无数握着武器的士兵。他们会为她征战。林枢只是一个大夫。他征战的方式,只有用他所知道的医理药性——这,没有什么不妥吧?

    她说服不了自己。无论是要她支持或者谴责林枢,她都做不到。

    不同的念头在心中争斗厮打,她感觉胸口快要炸裂。便慢慢扶着墙站起来,想要去出去透透气。

    严八姐等人的马就拴在院子外,她走过去,解开一匹,骑上了,任由那畜生在村子里游走。

    天色越来越亮了。马儿带着她走到村子尽东边的溪水旁。那畜生低头饮了几口水,又顺着溪水继续走。没多远,水面变宽了,水流也湍急了起来。马儿在溪边驻足不前。端木槿望了望——如果她跳进水里,会不会淹死呢?可否一了百了?

    这个念头瞬间攫住了她。她翻身下马,朝水中走去。一步,两步,直走到了水中央。但令她失望的是,那里的水深也只是到她的腰间而已,根本无法自溺。

    不愿杀人,也不能救人,难道杀了自己也不行吗?

    她从心里发出一声嘶喊,惊得岸边的马儿也踢跳了两下。然后,她直挺挺仰天倒下,躺在了溪水中。水面漫过了她的身子。她睁开眼睛,让自己去感受双目的刺痛。从水底,她依然可以看到太阳,金红色的一轮,却没有热力。

    她被水流推动着,漂向不知什么地方。也许是岸边,因为溪水变浅了,她的脸又浮出水面。但是她不想动,就这样尸体一般在水里躺着。

    的确是靠近岸边了。水草纠缠着她。芦苇遮挡了她的视线。还感到小腿上尖锐的疼痛。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——是水蛭,正牢牢地吸着她的腿上。

    水蛭,依靠水蛭给药,可以救人呢!她坐起来,呆呆望着腿上的虫豸,正贪婪地吸着血,身体越涨越大——好肥的一只。正是她治病时会使用的。她带着一种近乎着迷的情绪,痴痴望着——当年是在哪一本医术里看到这个偏方?她又是怎样潜心研究水蛭给药之法?她在自己身上做过实验,搞得伤痕累累;第一个用水蛭给药的病人是一个小孩——父母被吓得半死呢!用水蛭去给玉旈云解毒,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,是做好了被斩首的准备的……醉心医学的每一个瞬间都是那么开心。如果能够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!

    吸饱了血的水蛭扭了扭身子,松开了端木槿。不过端木槿又伸手把它抓住——好像是抓住了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。

    她站起来,看到马儿就在不远的河对岸,正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她。她笑了笑,趟水过去。从马鞍边解下水囊来,把那条水蛭放量进去。然后,她又继续在水草和芦苇间寻找——一条,两条,三条……她的脑子是空白一片的,眼中只有那蠕动的虫豸而已。

    很快,水囊被她装了差不多半满。

    她就满意地跨上马去。想也不想,拨转马头,朝北方揽江城的方向疾驰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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